張家瑜書評《無名者》--
[給所有的同類人]
看完胡晴舫的《無名者》,我知道,有人比我這個住在香港二十年,自以為對著香港有緊密並默契般的關係,她更像一個香港人。我們在這個地方呼吸著一樣的空氣、雲彩飄過來飄過去,我們在春天看到黃色、白色的花兒;我們也喝某家咖啡館的可續杯咖啡,我們,甚至一同在初夏的午后,走著太平山頂的小路,但要談香港,她說的比我更深情。
她說:「我夢不見香港這樣的城巿,上帝創造不出香港這座城巿,只有人類自己才有能力。」胡晴舫的敍述,常是極簡而犀利的,她由最初的《旅人》、《濫情者》到《辦公室》和小說《懸浮》,皆以冷調子說那些熱心腸的情事。那種冷,其實是一種溫度,恰恰好到你可以感知,這位作家所不希冀的,並不是濫情,而是旁觀者的過度介入。
她適當的站在某一個角落,因為她老是要遷移,無法融入太多,她走到香港、東京、紐約,巴黎,她老是在一個地方留下她的文字,那些文字像老鷹用著銳利的眼睛,掃過那如過客般虛浮停佇的城巿。那些城巿於是漸漸揑造成型,立體、多元而深情。雖然她說:「 當我離開一座城巿,那段人生就結束了,對原來的城巿來說,我已經死了。」
《無名者》裡的散文,不只是城巿,還有人物,那些她遇見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們,對他人而言,或都是無名者,但胡晴舫以文字之名,以她善觀察並喜分析的性格,如她所說:「我那毫無秩序收了一堆亂七八糟紀念品的內心,其實是一座虛擬的博物館。。我的記憶混雜了許多人的記憶。我以為這是為何我開始寫作的原因。蕩了一段路,才明白自己誤解了。人生旅途上,我之所以與他們碰撞,因為我與他們同類。」
所以,她寫《辦公室》時,或還年輕,她冷冷的將那資本主義裡最難堪的人事物,一刀切開,她決志與這些貪婪和嗔念的人割席,因為那些人並不與她同類,胡晴舫對這些人無慈悲寬容,但到了《無名者》,作者已經到了一個年紀,她的溫暖,落在那些同類之人,那些人,像在一場風雪中,避難客棧裡的旅人,他們皆有不欲言說的故事與過去,她在那個閉困的場域,聆聽著並記下,因為太容易離別分開,因為大家都匆匆趕路,而我們總是在知曉即將離開的那一刻,始珍惜戀棧,亦深知所有皆無需戀棧。所以胡晴舫永遠在否定著,就如她借用村上春樹的那句話:「我任何地方都可以去,任何地方也去不成。」因為她「搞不清楚人究竟是為了前往跟自身生命氣質迥異的地方而奔波旅行,還是為了追尋符合自身生命氣質的地方而冒險跋涉。」
《無名者》一書充斥著這樣的否定,否定旅行、否定堅定不可破的信念、否定我們身邊來去的那些無名之人並非面面模糊,而是要你自己來命名,作者的否定,結果像是一個極度悲觀的園丁撒下的種子,原來,還是可以長成一朵有香味有姿態的花。她的否定與離群成為一種肯定,因為那是濫情者,不,多情者的宿命,那是不管他身在何處,他的袋子裡總有一些悲憫,給那些孤獨、落寞的人,給自己,和他經過之處。
正如作者自言,不管是那些早夭的朋友,或是凋零的自己,唯一能確定的是:「我們都熱愛這個世界,所以我們才會不自量力,縱使身上只安裝了一對蠟製的翅膀,依然奮力,振翅,飛向太陽。」
而悲觀的寫作者,自有他像太陽般的毅力和熱情,支撐著。雖然她老一付和世界有對抗表情,但別被她騙了,她的文字,像清晨呼吸第一口的空氣,乾淨,有寒意,並讓人清醒。
*刊登於2017年10月「深港書評」